〈金雲阿姨,台北最酷的 72 歲〉
瘋木聖上
在台北這座灰色的城市裡,很少能在街頭見到如此鮮豔、閃亮的紅。
「您今天的造型很好看。」走在去咖啡廳的路上,我側著身子搭話。專訪的這夜,金雲阿姨一身花邊鏤空裙,搭配小碎鑽髮夾,珍珠耳飾——這樣搶眼的造型,在她身上卻意外地自然,帶著一種收斂的美。
「我喜歡穿這樣,亮亮的。」金雲阿姨身形嬌小,步伐卻俐落。阿姨跟我預設的想像略有不同,攝影展照片中的她眼神冷酷,本人卻笑盈盈、十分健談。七十二歲的她對美的直覺始終如一,她堅持每天精心打扮出門,是讓自己心情快樂的方式。「我老了都沒什麼,只要每天漂亮就好。」她樂此不疲地穿著旗袍去上班,有時在咖啡廳洗杯子,有時在餐館後廚幫忙切菜。年輕時她從南投草屯,一路北上臺北。她做過各種工作:市場買賣、包水餃、賣麵——為了家庭生活,撐起一整個家。
然而,不論日子多麼辛苦,金雲阿姨始終與漂亮衣服有著奇妙的緣分。
她回憶起第一件旗袍,是打工時上海老闆娘的女兒轉贈。一穿上,婀娜的身姿立刻引來滿堂喝彩:「水喔!」這一聲水喔,從此一發不可收拾。漂亮的衣服總會落到她手上。
年輕時手頭並不寬裕,許多衣服都是別人送的、轉贈的舊物,可只要經過她的巧思,穿上身,就好像為她量身訂製。她會自己設計髮型、搭配披肩,穿上高跟鞋——尤其親戚是「阿瘦皮鞋」的師傅,所以能買到漂亮又好穿的鞋,「我穿著高跟鞋配旗袍去上班,我連賣麵也這樣穿。」
但也遇過心懷不軌的男子,趁她不注意在腰間摸一把。她曾向先生抱怨,但先生反應冷淡。「這樣沒關係嗎?」我問。
「沒關係啦,笑笑,也就算了。」金雲阿姨淡淡回應,隨即又滔滔不絕分享自己的穿衣心得:即便是熱氣蒸騰的賣麵檔口,或是鬧市中心,她依舊能走出屬於自己的時尚伸展台。「人家說賣麵穿旗袍不方便,啊我都這樣穿,才不管。」
金雲阿姨目前在一家咖啡廳兼職。她不能隨心所欲穿喜歡的裙子,因為店裡規定要穿黑色制服,但幸好店長懂得投其所好——「我都喜歡穿有『洞』的,店長特地幫我設計後面有『洞洞』的,可以綁帶那種。」聽罷,大家笑問:這是什麼造型啦。她眼裡閃過一絲得意,說這樣露一點才好看嘛!
城市枯燥,生活沈重,但還是要美麗。對金雲阿姨來說,美是一種活著的姿態。就算只是去洗碗,她也會修成完美的橢圓形,塗上辣椒紅的指甲油,讓自己的手在燈光下閃爍,然後——穿上手套開工。
三年前的某個午後,上班的年輕同事忽然問了一句:「我可以給妳拍照嗎?」
(二)
三年前,定邦第一次拍攝金雲阿姨。
面對定邦的鏡頭,金雲阿姨自然地擺起了甫士。那一瞬間,她既是三十歲的自己,也是七十歲——沒有誰提醒,她早就知道如何把自己拍好。被問到第一次被拍攝的感覺,金雲阿姨只是說:「其實沒差啦。」她並不特別好奇為什麼定邦會找她拍攝,只覺得大家都是同事,「就拍一拍啊,他拍很美。」
真正的契機,是在一次工作休息時。金雲阿姨自在地拿出一疊厚達五到十公分的老照片分享給大家看,那是她三、四十歲時留下的大膽寫真。相片中的她毫無表情,展露豐潤的身體,神態自信,覺得這樣就是美。或許與現代的時尚標準不符,但正是這份自信,與當代審美的衝突,吸引了定邦,讓他萌生記錄她的念頭。
此後,週休時定邦便邀請金雲阿姨挑選自己喜歡的旗袍、裙子,在相似的背景前拍攝。鏡頭裡,浮現出一種時光交錯的美感,宛如跨越數十年的對照。
他們約好每週都拍一次。這一拍,就是三年。
談起年輕時的那組拍攝,阿姨笑著回憶:鄰居是一對七十多歲、熱愛攝影的老夫婦,常在家門口的公園拍各種主題,甚至還會去「牛肉場」取火辣場景。某次鄰里間閒聊,金雲阿姨主動開口:「歐吉桑,不如你幫我拍幾張。」就這樣,她穿上前衛的服飾,轟轟烈烈留下了五六卷底片。
「當時那個歐吉桑叫我怎麼擺,我就怎麼擺。」金雲阿姨說。
定邦後來回想,自己在拍攝阿姨時,曾有意識地想突破那組三十多年前的照片、打破那種古老又沈重的男性凝視——定邦認為金雲阿姨還有更多發揮的可能性,但被當時攝影的歐吉桑侷限了。他想辦法讓金雲阿姨呈現更強烈的自主意識,並非是受男性視角影響的形象。
那時候,定邦總帶著自身想法去引導:「阿姨,眼睛再張大一點,表情再亮一點。」這樣拍出來的照片的確可愛,觀眾也喜歡,但試了幾次,定邦發現若刻意調整姿勢,反而失了味道——
那不全然是金雲阿姨。
金雲阿姨應是怎樣?定邦想從她的家庭狀況、滿滿當當的衣櫃再次探索,他在思考有什麼更好的方式可以呈現這組照片——定邦忽然想起那個午後的咖啡廳,他隨口問:可不可以擺個姿勢?阿姨立刻抬起手臂,露出腋下。那一刻直率、淘氣,完全不經設計。
「也許那才是她最真實、最屬於她的樣子。」
(三)
三年的跟拍,讓定邦和阿姨之間不再只是拍攝者與被攝者。定邦坦言,初見金雲阿姨時立刻,與「長照議題」聯想起來——在老齡化的台灣社會,這樣的形象幾乎自帶隱喻。但故事隨著親近而進遞,不再只是他原先預設的課題觀察,而是一種更為貼身、流動的生命紀錄。
定邦認為自己的創作會刻意去預設讀者眼光,也會特別尋找人物的「正反面」或「兩面性」,以呈現角色的層次感。例如,他曾試著透過將金雲阿姨外在光鮮亮麗的形象,與其背後照顧年邁失明的95歲母親的沉重現實相結合,來展現這種內在的豐富情感與社會議題。
但隨著一張張影像積累,他逐漸意識到:真實不只是題材的材料,它本身就是觀眾與作品之間最強烈的連結。
「人天生會相信眼前的東西是真的。」他舉例,觀者之所以對達文西的作品情感投入,部分來自於對「真跡」的相信。於是他堅持:故事必須有一個真實的基底。但這個真實,是需要被「修剪」的——刪去雜亂的線索,調整時間順序,甚至把無法直接公開的用另一種方式再呈現。這不只是取捨,更是一種導向。
但金雲阿姨的真實又該如何呈現?
直到有一次,定邦請穿著華麗洋裝的金雲阿姨躺在樹下。
明明是擺拍,卻意外拍出了一種意大利雕塑家卡诺瓦「维纳斯」般的莊嚴感。阿姨有自己獨樹一幟的風格:嚴肅的表情和怪異的姿勢,組成幽默。這種荒謬的矛盾成為一種張力。也是那組照片,讓定邦大為震驚:「我後來意識到,如果我總是安排,她就會離自己最自然的樣子越來越遠。」
於是定邦開始學會等待,讓阿姨自己把「真實」交給鏡頭。而他似乎也找到了理想中的攝影表達方式。
(四)
如果說鏡頭能捕捉真實,那真實之所以顯影,是因為背後有一段長時間的陪伴與信任——對定邦而言,與金雲阿姨的合作,更是一種近似祖孫的連結。
金雲阿姨親切地喚他「阿邦」,定邦習慣用閩南語與她交談。定邦分享說自己的童年是由祖母帶大的,而阿姨身上那種細心關懷的特質,恰好與祖母重疊。她總是擔心他是否吃飽,會買水果給他,甚至在他身體不適時,特地準備中藥茶包給他。「就是很典型的臺灣阿嬤!」定邦強調。金雲阿姨還曾想硬塞錢,說做攝影師很辛苦。定邦當然沒收,只是打趣道:不如乾脆把他當孫子好了。阿姨笑著連聲應好。
這種情感上的投射,使定邦更明白如何與她交流、如何在閒聊間捕捉她最自然的樣子。更重要的是,他們共享著一種深層的渴望——被看見。
當我問金雲阿姨,對這一次的攝影展有什麼看法時。阿姨只是笑笑,看見自己的照片被展出就已經很高興了。至於攝影集?「人家喜歡看就好了啦。」
她並不追求深刻的標籤或厚重的意義,只要有人因為她的身影而感到快樂,就足夠了。這種態度,恰恰呼應了她一貫的人生哲學——穿得漂亮出門,為的是自己先開心;路人一句「妳很漂亮」的讚美,她會欣然收下,也會笑著說「我習慣了!」。那是她每一天的真實,無需雕飾。
她的自在,源於信任。她幾乎從不干預作品,任由定邦挑選、決定:「藝術家都一樣,好或醜都沒關係。」這份信任讓她在鏡頭前極度放鬆,展現出最難得的真實神情。對定邦來說,這正是攝影最珍貴的部分——被攝者願意交付自己,因為她相信你會溫柔地對待她。
或許,這正是她願意留下的痕跡:不是「應該如何被記得」,而是「此刻我正在被看見」。相同的,定邦開始反思自己紀實攝影方式,而轉向更溫柔的凝視。
(五)
採訪結束前,我問定邦,與金雲阿姨是否還會有第二本攝影集的合作?
「會。」定邦沒有猶豫。他繼續拍攝金雲阿姨,而金雲阿姨也會繼續穿著美美的衣服走遍臺北街頭。
他們計畫有一日會回到草屯,那是阿姨的故鄉,那是另一個曾經年輕的故事——
髮夾在路燈下閃爍。此刻他們不再只是攝影師與模特。更似祖孫,更似家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