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看守所的三面牆上,佈置了楊鎮豪從1996年開始記錄,二十世紀末的台灣景象。這些照片是以135底片拍攝後,再放相至8x10的相紙,每一張都以鋼筆端正字跡寫下拍攝日期和地點。從右到左,對應方位,從北方的宜蘭鄉鎮,一路南下到花蓮的部落。
回家與那邦:一個好題目的開端
楊鎮豪最初學習攝影時,勤奮地拍攝,一心想拍出好照片。直到有一天,阮義忠微笑地向他提出一個問題:「你覺得是拍一張好照片重要,還是找一個好題目重要?」
他重新思考,也許在紀實攝影的工作上,比起形式和技術,訴說一個好的故事,更能成為作品的核心。這個轉念,讓他想起從童年開始就充滿謎團的,阿嬤口中的「那邦」。
在剛學會說話的年紀,楊鎮豪就經常聽到阿嬤說:「阿公去『那邦嘿那邦。』」在他小時候住的街坊有很多外省人,但是阿嬤講日文、阿公講閩南語,媽媽則是說客家語。多語環境構成了複雜且特殊的家庭史,這也讓他始終難以判斷,阿嬤所說的「那邦」究竟是什麼語言所稱的地名。
阿公過去白手起家,開著貨車自營運輸往返羅東與花蓮,載運木材或石材,這條路線便成為楊鎮豪追尋「那邦」的線索。出身宜蘭羅東的他經常從家鄉往南方張望,想像也許神秘的那邦就在南方的某處。彷彿只要不斷朝南邊投出目光,就能看出答案。
「找到那邦,就可以拍出一個好題目。」抱持這股信念,楊鎮豪帶著相機,沿著阿公的送貨路線,沿途搜集線索來解開謎團。
斷裂的凝視
從宜蘭開始,往羅東、蘇澳、南方澳,一路向南到花蓮方向。楊鎮豪在各地踏訪、調查史料,詢問當地居民關於「那邦」的線索。以文史工作的方式,進行這項攝影計畫。
楊鎮豪在各地探詢「那邦」的線索多年後,所收穫到的答案都似是而非,無法肯定哪一個才是正確解答。這讓他開始疑惑:自己開始找答案的時間,是否已經太晚了?也許,他所追尋的跨文化家族的特殊性,以及阿公所到訪的神秘地方,答案都隨著時間逐漸逝去,無法再追回。
這個長年追尋拍攝的題目以及對於南方的想像,也正在隨著地景變化逐漸消失。
受到1990年代現代化發展影響,宜蘭人習以為常的依山傍水景象,被大型公共建設包圍。火車電氣化後的鐵道集電弓,截斷了天際線和山巒線交會的景象;轉向朝海的一端,國道五號的高架道路則遮擋了望向海的視線。現代化不只使得童年記憶裡的家鄉形象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稀薄,也讓他對南方的想像和線索連結產生斷裂。
nabagong:抵達與未抵達之間
最後,他是否找到「那邦」的答案?
在花蓮海邊,楊鎮豪遇到一對夫妻,妻子講閩南語,丈夫講原住民語。兩人口中都不講對方的語言,卻都能明白對方的意思。
他們告訴楊鎮豪,他在找的「那邦」,很有可能是「花崗」這個地名的原住民語發音「nabagong」。當時阿公透過閩南語轉述給阿嬤聽後,阿嬤再以日語發音告知家人,多種語言輾轉口傳之下,才成為他耳中聽見的「那邦」。
這個推測也許就是正確答案了,但是沒有人能夠肯定地證實。
楊鎮豪回憶起自己在青年時期第一次讀到卡夫卡的小說《城堡》時,感覺自己在做這個題目的過程,就像土地測量員K一樣——努力朝著一個自己也不曉得是否存在的目的地,不斷嘗試前進,卻只能在周邊徘徊而不得其門而入。
他以為只要找到「那邦」,就能回答導師阮義忠給他的難題:「什麼是一個好題目?」
然而,「那邦」作為被攝體,與其說主題模糊,其實是一個空缺。構成「那邦へ那邦」的,並不是去找到預設題目的正確答案。追尋未知的目的地的這趟過程,以及無意間記錄下現代化浪潮下失落的家鄉地景,才是他真正回答阮義忠提問的、那個無可取代的『好題目』。
就算回憶的細節出了差錯、口語轉述導致誤讀,但在探問答案的過程中,他的人文攝影也為 20 世紀末的宜蘭以南地區,留下曾存在過的風貌。